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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ch 22, 2007

词一样的纳兰

词一样的纳兰
为什么清淡如水的纳兰词如此隽永?为什么难言境界的纳兰词值得玩味?就像有时我们会疑惑,为什么单纯的人也会深刻?

叶嘉莹先生解释道:”纳兰却曾自以其天生所禀赋的一份纤柔善感的词心,无待于这些强烈的外加质素,而自我完成了一种凄婉而深蕴的意境。”

她曾将自己对纳兰词的解读分为三个阶段:”即浅为美””宜浅不宜深””即浅为深”。

历史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显得厚重,但并非不沉重。

纳兰词正是如此,”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纳兰是为了自己而词,人即为词心。

何谓”词心”?我心即词,词即我心。看看纳兰词一样的诗—
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
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
—饮水诗·别意之三

单薄而纯粹的纳兰,单薄而纯粹的纳兰词。

抓不着的纳兰

什么是词?是曲子词吗?是长短句吗?是”诗余”吗?
不知道。

容若说:”喜欢诗词的人,十之八九大概是从词开始的”,我也是这样。当我第一次接触到词的时候,我感觉到的是一种独特的句法,一种独特的抒情和叙事方式,甚至是一种独特的生活。

诗与词本不是一种东西,而新诗与旧体诗词也存在着这样的差别,某些形式只能容纳某些情绪。

什么是诗?什么是词?

诗是盛世之飞扬、乱世之激烈,词是盛世之哀伤、乱世之悲苦。
诗人是贵族加天才,词人不过是准贵族而已。
诗是燃烧,词是消耗。
诗是火,词是水。
……
纳兰是一个纯粹的词人,当生命耗尽的时候,词便结束了。
纳兰的一生,就是纳兰词的一生。
三百年往事如烟,正如摘自刘以鬯《对倒》文中、出现在《花样年华》片尾的那段话:”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水一样的纳兰,水一样的纳兰词,随着消逝了的岁月,被隔着一块不断擦拭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一个”希望纳兰性德出生地—现宋庆龄故居和卫生部门口能立一块小铜牌,上写清代词人纳兰性德出生地”的年轻人说:”我的经历苍白简单,需要梦想来丰富生活。”[10]

细腻和自然在一个浮躁的时代尤其难能可贵。渴望游离着的所指,充满梦呓般的破碎的心灵在向词靠近。

唐代留给我们什么?诗学精神。
宋代留给我们什么?词学精神。


水一样的纳兰

水一样的纳兰
你听他那少年如水流淌的思绪—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梦江南

你听他那清幽如水珑璁的语汇—
风丝袅,水浸碧天清晓。一镜湿云清未了,雨晴春草草。 梦里轻螺谁扫。帘外落花红小。独睡起来情悄悄,寄愁何处好?
—谒金门

你听他那思念如水呜咽的韵脚—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虞美人

清澈如水的纳兰词,清澈如水的纳兰。
”渌水亭”边的纳兰,写”饮水词”的纳兰,多少的柔情、年华和梦寄托于”水”的诉说—”半世浮萍随逝水”、”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秾华如梦水东流”……

沉浸于水一样随风而动、随心而止的万般情思中的纳兰,多少的慨叹、迷惘和忧郁寄托于”情”的冥想—”薄情转是多情累”、”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有情终古似无情”……

那个自称”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的翩翩佳公子,那个置身”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的塞外羁旅人,那个不免”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的痴汉子,柔情如水,幽愁如水。

就像是胡河清所说的”双性化”—具有天才领袖异禀的大人物,往往倒有几分女气的。[4] 一个惯于”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的纳兰,也会像思春少女一样看那”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也会像风流少年一样去迷恋”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为什么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官居金阶玉堂之显的纳兰那样的忧郁和哀伤?纳兰自己写道:”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为何淡漠了世间繁华?为何”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至情至性而已。
大凡至情至性之人,不论出身显贵或贫寒,均无视世俗,为一己之情、为一己之思,陨身不恤,颠簸流离的孔子如此,鼓盆而歌的庄子如此,兔起鹘落的李贽如此,一生为词的纳兰也是如此。水一样的纳兰,不是因为他的柔,而是因为他的真。正如王国维先生的赞叹:”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习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浮名总如水。”

140年后济慈在自己的墓志铭上留下了类似的文字—”声名水上书”(name of water)。

生命如水,词亦如水。


为词生,为词死

纳兰:为词生,为词死
李孔铸

想不到的纳兰
清王朝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不穿西装的王朝,也是被我们胡说八道得最厉害的一个王朝。我们熟悉的是康乾的清王朝,慈禧的清王朝,还有小燕子的清王朝;我们知道的是狐鬼的清王朝,红楼的清王朝,折腾读书人的清王朝;我们想不到还会有一个纳兰的清王朝,一个真正同时属于满人和汉文化的清王朝。
我们想不到文治武功的青年康熙身边有个小他一岁的纳兰,我们想不到扑朔迷离的宝玉身份背后有一个更为俊逸的纳兰,我们想不到清王朝有一个甘愿为婉转的文字和缠绵的情思折磨、即使不用戏说也富有传奇色彩的纳兰。

一个不再在词中跟妓女调情的词人。
很难想象,宁可”亡国”、不肯”亡天下”的中国士人和老百姓们,在面对头发与性命的两难选择时是多么的屈辱。而当一个满人以贵胄公子、皇帝近臣的身份,与汉族布衣文人密切交往,热衷于汉学经典,并以其词作闻名于世的时候,他们痛苦得以缓解后的宽慰显得既猥琐又真切。

有很多时候,我们并不十分相信一个形象和典范的影响力,因为我们以为”造神”运动在某一个时间跟某一个人物的生命同时结束了。但记忆的痕迹,总让我们身边徘徊着时尚和权威的幽灵。

靠近政治和文化话语权力枢纽的纳兰做了他能做的事情。

我们不甘心一个满人开辟一个时代,因为太多的汉人被遗留在那个时代。同他们一起遗留在那个时代的还有难以言表的思绪,以及将苦涩的心灵、干涩的嘴巴和晦涩的文字交织在一起的小令和长调。

我们不愿意我们的记忆从零开始,不愿意我们的记忆从浅薄开始,也不愿意我们的记忆从快乐开始,所以我们想不到纳兰。

但我宁愿相信:纳兰就是那个说女孩子是水做的男人。


寂寞沙洲冷

寂寞沙洲冷
——感受纳兰词
太原新闻网 2006-12-25 07:56:54 来源:太原日报
清词接武两宋,踵事增华,风格多元,为宋词后又一高峰。“五四”催生的新派学人胡适之先生称“三百年的清词,终逃不出模仿宋词的境地,所以这个时代可说是词的鬼影的时代”(《词选自序》),不免以偏概全。固然,诚如王国维所言,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一种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不免自成习套,虽豪杰之士亦再难推陈出新,故往往另作他体,以求解脱。然有清以降词人众多,中兴气象昭然,纳兰性德即为其中之一大家。纳兰词的可贵,在于纯任性灵,发乎肺腑,仿佛传说中的夜莺一般,将自己的心脏抵在玫瑰花刺上歌唱不息,于飞泪溅血中,唱出了千古风情。“一切文学,余尤爱以血书者”(尼采语),纵览文学史,在堪称浩瀚的文学作品中,不要说用血书写,就是用心书写的文本,都少之又少。“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纳兰性德一生倾力于词,独出机杼,不负词坛巨擘之誉。

纳兰性德父亲明珠为当朝太傅,权倾朝野。纳兰性德幼习骑射,少熟诗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洵属聪颖早慧的贵族神童。他于17岁入太学,18岁参加顺天府乡试中举,22岁再次参加进士考试,中二甲第七名,一路春风得意。康熙授他三等侍卫官职,后升为二等,再升为一等。作为御前侍卫,纳兰不时随皇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唱和诗词,译制著述,颇称圣意,一时成为前途无量的少年英才。但纳兰虽身在高门巨厦,却常怀山泽鱼鸟之思。词人落拓无羁诗魂剑胆的性格,与他金阶玉堂平步宦海的现状构成一种矛盾的精神图像和心理范式。侍御的恭谨,随驾的小心,于纳兰词中时时流露,那种“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式的诚惶诚恐,正是纳兰压抑心理的映射。的确,纳兰性德拥有财富,权力,才学,也不乏友情和爱情,可他并不快乐。他如大观园中的怡红公子一般,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感受到了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纳兰于神器稳固江山鼎盛之际,看到了专制的穷途,感到了莫名的空虚。纳兰的痛苦,是一种先知先觉者的智慧的痛苦。《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吟联句“寒塘度鹤影,冷月葬花魂”,那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迷茫,可谓纳兰心境的真实写照。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飘零感,那种性情与地位的冲突,常伴他吞声忍泪孤眠。生活闲适事业顺遂的纳兰性德,从一个王朝的青春盛年,即已感受到了老大帝国的蹒跚步履,那是一种落日的余艳,在无望中苦苦地等待着涅 。纳兰性德,他从朝廷的倾轧中看到了时局的黑暗,从爱侣的死亡中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从人才的被摧残中看到了理想的渺茫,不免常怀临渊之忧,履冰之叹;一一达之于词,寄托心音,驱遣苦闷,也便生成了特有的文本格调。

纳兰性德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己又是康熙身边的一品带刀侍卫,可谓少年得志,众星捧月。但,“别来我亦伤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金缕曲》),处于王权倾轧下的纳兰永远是身影孤独的。清高绝俗的纳兰,贵族的血管里流淌着叛逆的血液,本质上,他是一个正直的书生。纳兰身居高位,却爱结交沉沦下僚的才士贤人,执着追求个性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纳兰也曾熟习经济之学,满怀报国之志,然他耳濡目睹官场之黑暗,世事之纷乱,惟有痛心规避。这位坦诚重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厌于俗世荣华,无意仕途腾达,一意冲决桎梏而不得。“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满江红》),正是此种无奈心境的写照。纳兰词的忧愁,是封建压力下精神苦闷之体现。纳兰于工愁善恨之外,亦不乏沽酒射猎英姿勃发的一面,血脉中涌动着满洲武士的豪情意气。纳兰于此有一段佳话流传,即他为顾贞观赎命词《金缕曲》所感,营救因文罹祸的江南文士吴兆骞之事。“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外皆闲事”,纳兰一生亦颇为此自许。当此世道浇漓之际,遥想古人之深情高义,岂能不令人悠然神往?

要之,纳兰容若刚性的生命,隐于其温文尔雅的柔性外表之下,我见犹怜,复不掩英风。这只黄金笼中的囚鸟,总期待着展翅腾向云霄的那一刹那的快乐;然而纵便飞出金笼,他亦如失群的飞鸿,总在哀哀寻找着自己的神仙眷侣、至情同道。从他词中,我们更多听到的,是一种在不自由中渴望自由的血泪和鸣。由是,纳兰容若绝非欢乐的黄鹂,栖息于静美的花园,忘情地歌咏春光;他是午夜的杜鹃,声声啼血——纳兰其人其词,确如子规啼血,凄美哀艳。纳兰词中,偌多美人香草,屈子哀怨,愁绪万端,愁肠百转,读来销魂无限,却又绝不颓废。纳兰填词,似不用力而用力,似用力而实不用力,可谓真正的风致天成,境由心生。“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年来强半在天涯。魂梦不离金屈戍,画图亲展玉鸦叉。生怜瘦减一分花。”(《浣溪沙》)“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南歌子·古戍》)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蝶恋花·出塞》)……纳兰词风可谓千汇万状:婉约,劲健,忧郁,豪放,缠绵,明朗,复沓,洗练……但终究天然一段忧郁,平生万种情思,凝结于心;纵是那些雄浑阔大的塞上诸作,亦不失其与生俱来的忧伤。纳兰容若,他是天生的忧郁之子,伤感之子。

纳兰性德一波三折的个人情感经历,是其无可纾解的哀愁悲怨的缘由。发妻卢氏之死,成为纳兰永远的痛。遥想当年,纳兰与卢氏这对神仙眷属,才子配佳人,天地浪漫,风月无边,何等地恩爱美满。纳兰每随圣驾在外,无不心系良人,千里抒怀。这双天造地设的比翼之鸟,一路欢歌而下,讵料婚后三载,双十年华的卢氏即因难产香消玉殒,从此在纳兰心中留下无可填补的空缺。其后纳兰虽又续娶,终究曾经沧海难为水。心如寒灰的纳兰性德,惟有常常在梦中与卢氏相会。“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如知她、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双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如斯哀歌,一直在纳兰灵台萦绕。比之李后主,纳兰无国破家亡之痛,却多生离死别之恨。在生命的最后年华,他又与江南名妓沈宛情投意合,然碍于满汉不能通婚,有情人未成眷属。种种的生离死别,化作痛苦的倾诉,凄怆的呻吟,为纳兰词平添无数冷与暖,爱与死,悲与欢。“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 (《东风齐著力》)不意斯语竟成谶言,纳兰性德于三十一岁之年永诀红尘。纳兰此生,如同三春树,二月花,明媚鲜妍,在其最为灿烂的时节蓦然凋谢。纳兰一生,犹似流星划过夜空,留下灿烂轨迹;这是一种陨落之美。展读纳兰词,便会想起那句话:美,总不免叫人心痛。(沈从文语)


纯净之岛

纯净之岛
2007-01-04
  1677年农历九月初六,纳兰性德在梦中重遇逝去百日的爱人,醒来后,满怀伤痛的他用长调记下了幽凄伤感的心情: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飚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三百二十年后,初春的黄昏,我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读到了这首《沁园春》。那时我爱赏的是初唐和盛唐的诗歌,“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那种饱含青春憧憬又轻染着淡淡惆怅的少年心性令我一见如故。我是无意中读到纳兰词的,可是,它低回跌宕的疼痛迅速击中了我。

  而后,在深蓝色封面的《纳兰词笺注》里,我渐渐贴近了这位“自伤多情”的相国公子的心怀。我不知道,怎样敏锐的心灵才可以把文字组合成这样玲珑的意境: “风丝袅,水浸碧天清晓。一镜湿云青未了,雨晴春草草。 梦里轻螺谁扫,帘外落花红小。独睡起来情悄悄,寄愁何处好?”还有那些轻灵中的隐痛:“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彩云易向秋空散,燕子怜长叹”,在温暖潮湿的南国的春天细读纳兰,如同坐在寂寂的回廊聆听由远及近的萧声,水样纯净清冷的音符刹那将人浸没。

  和许多人一样,我阅读纳兰自他的悼亡词开始。纳兰的爱情并不完美,他深爱的妻子卢氏在婚后第三年就因病撒手西去。随后,纳兰却在无穷无尽的纪念与悼亡中自行圆满了这份爱情。“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薄命,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无止尽的缅怀和相约来生的隐约希冀伴随着生命一起绵延,在对爱情不息的怀念中,纳兰找到了情怀的释放与心灵的自由,尽管这种释放与自由更多地存在于想象的空间里。

  身为“乌衣门第”的相国公子,少年得志,饱享荣华,纳兰却始终郁郁少欢。他说自己“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或者,是诗人至情至性、追逐自由的天性让纳兰在身不由己的仕宦生涯中无法释怀,或者,比常人更加敏感的心灵让他敏锐地预感到瞬息繁华过后的寂灭。但是,这一种幽忧孤愤偏偏难以叙说。好友严绳孙回忆纳兰与他的一次相聚:“坐无余人,相与叙平生聚散,究人事之始终,语有所及,怆然伤怀,久之别去,又送我于路,亦终无复语。然观其意,若有所甚不释者。”尽管伤感悲苦,亦只能欲语还休。然而,在对逝去爱情的怀念和留连中,纳兰却无所拘束地写下了自己的苦涩与伤凄。他悼念爱人,也伤悼自己,伤悼着人生的无奈与理想的幻灭,生命的脆弱与最终的虚无。一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评述:“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纳兰的悼亡词毫无掩饰地记录着内心的痛楚与憧憬,如同河流倒映着天空的影子。纯任性灵的笔墨和蕴藏在其中的深幽曲折的伤感最终让纳兰将爱情词推向了别具一格的高峰。

  与悼亡词同样真切感人的,是纳兰抒写友情的词章。纳兰的好友中不乏汉族名士,他不时与他们诗酒酬唱,互诉衷肠。在写给挚友顾贞观的《金缕曲•赠梁汾》中,纳兰深情地约定“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来生里”,同样“念念以来生相订交”的还有《大酺•寄梁汾》:“相思何益?待把来生祝取,慧业相同一处。”相约来生本是男女相悦时常说的誓言,此刻被纳兰用来诠释友情,却更添了几分灼热与深沉,自肺腑流出的告白足以炙伤所有被感动的心灵。还有寄给严绳孙的《临江仙》:“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分明不认识去往挚友家乡的路途,却因为思念至深竟在梦中走到了挚友的家中,无奈一声鸡鸣催醒好梦,空留下淡淡的惆怅。同样充满浪漫的想象,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豪迈浪漫的友谊之歌,纳兰的笔触却依然晕染着特有的清丽和伤感,一如丝竹低回宛转的咏叹。怎样善感的情怀里才能包容这样的细腻和深情啊。它是纯粹个人的,也是直指心灵的,以清新而真切的笔调。

  尽管不曾承载厚重的历史的忧患,纳兰却用至情至性的文字和对个体心灵的细腻观照构筑起一个纤尘不染的空间。他笔下的境界如同纯净的岛屿,空灵剔透,兀自青葱。有时候,走在路上,会忽然想起纳兰的句子,“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尽管依旧是拂不去的凄婉,我却仍然从中感受到无法言说的幸福。那是怎样的温暖啊。当外在的沉重渐渐剥离,情怀终于回归本真,生命的欢喜与悲哀如此真切。我们的心灵不是被重负就是被喧嚣困扰得太久,在纳兰的笔下,我们终于找到了未被异化的情感,未被异化的心灵和未被异化的词。在细腻情怀已成遗珠沉璧的时代,我们在纳兰的纯净之岛里忽然看见了真实的自己:年少的轻愁和切肤的疼痛,失落的性情和无法言说的怅惘。纳兰的真挚与纯净,似乎专门为了人心的敏感和脆弱之处而存在。在那些清新宛转的小令和长调里,生命轻轻流动,波光潋滟,水声轻灵。

  据说,京城有数以千计的“纳兰迷”,相似的心灵因为相似的感怀走到一起,纳兰应当不再寂寞。只是,我至今也没有买到徐晋如主编的《纳兰一派》。在没有圈子文化的南方阅读并亲近纳兰是一件孤独且尴尬的事,就好像在人群中,有时会忽然失去自己的声音。偶尔,我也会把纳兰的文字发给MSN那端的人:“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一生一代一双人”出自骆宾王的一首诗,此处被纳兰借用,细读来它却更像是纳兰的原创。那里面仿佛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和无法言说的情怀,它所包蕴的无望和希冀同时灼伤了我,那是一种温暖入骨的痛。(作者:彭焰)


才华绝代纳兰词

才华绝代纳兰词

纳兰容若的词,可以毫不夸张他说是词苑里一枝夺目的奇葩,与他同时的和后世的词家对他的评价都非常之高,陈其年将他和南唐二主(李中主、李后主)相提并论,聂晋人称他的词是:“笔花四照,一字动移不得”;王国维先生更认为他的词不但是清代第一人,而且是宋代以后的第一人。这些评语,对纳兰容若来说,我想当不是过誉之词。

有一件非常奇怪、几乎令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是:纳兰容若为什么会写出《饮水集》那样的词来?那些词一片悲恻情调,不是昔怀昔日便是感慨今朝,十首有九首都是痛苦的倾诉,怆凄的呻吟,如果不知道他的生平的人,一定以为他是穷愁潦倒的文人,谁知道他却是极尽人间富贵的相国公子呢!他二十一岁中进士,官至通议大夫,一等待卫,皇帝非常宠爱他,到各处巡视都带他同行,在封建时代,那可真是一种旷世的殊荣呢!

许多人将纳兰容若与李后主相比,可是李后主那些悲苦的词,都是在他被俘之后写的;在被俘之前,李后主的词却是充满了个人的欢乐。但纳兰容若一生没有受过什么波折,始终都是过着贵族公子的生活,为什么他的词也会那样悲苦呢?

据我看来,正是因为他出身贵族家庭,因此特别感觉到贵族生活的腐朽,他曾经有几句词道:“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看来,他对那种“勉为欢谑”的生活,是感到无聊透顶的。

纳兰容若的父亲名叫纳兰明珠,官至太傅(相当于宰相),可说是位极人臣。但此人庸俗卑鄙,而且贪财,和纳兰容若那种清高绝俗的性格,正是极端相反。我想,也许又正是因此,使他在贵族的血管里流着“叛逆”的血液,他本质上是一个有正义感的读书人,他父亲的所作所为,都令他听不惯,看不惯,可是在封建的压力下,他又不能公开地反抗父亲,因此精神上就感到郁闷,正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样。在封建压力下,不能求得精神的解脱,于是在词章上就化为悲苦之声。

纳兰容若的情感非常丰富,他说自己“不是人间富贵花”,而是天上的“痴情种”,这一点也很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相同。无怪有些“红学家”,甚至认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即是纳兰容若的化身,大观园之事,即是纳兰相府之事,做起详细的“索引”来。这种说法,当然是几近附会,但两人的性格,却拥有共通之处。

纳兰容若自称是“痴情种”,事实也是如此,他在十八岁的时候有几句词道:“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那时他大约尚未结婚,在梦想一个能了解他的伴侣。后来他结婚了,真的碰到了一个知心的人,夫妻非常恩爱,可惜婚后不久,他的妻子短命死掉,他就更悲苦了。纳兰容若写过好儿首悼亡词,情感之真挚,允称千古绝唱《七剑》里曾引过一首,只从那首词中也可看出,他是如何的“痴情”了! “纳兰容若词中,常自称薄命,不料竟成“词?”,他后来真的短命,只三十一岁就死了!

  风云阁主摘自《三剑楼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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