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下)-幽谷蓝天
Follow-up to 大哥(上)-幽谷蓝天 from Yoiko's blog
大哥正式离校的那一天,郑重把我托付给他曾经的下属——新任研究生会主席。拜托他允许我继续在小屋里上晚自习,直到本科毕业。
不出所料。四年级伊始,姚之韵就在宿舍里喝醉了。她睡在我的上铺,结果把我的床单和被褥,吐得一塌糊涂。我一边收拾着床被,一边在心里诉苦。大哥啊,大哥,你看你干的好事。让我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谢天谢地。姚之韵并没有迁怒于我。我得以如常地和她相处,继续做好同桌。因为大哥不在,我去小洋楼,不再是那里的主人。虽然大家待我客客气气,但我生性敏感,不愿于人有丝毫不便。加上四年级的课很少,所以我搬回家,开始走读。
大哥知道后,把昔日下属一顿臭骂。那小子急急跑来找我,不停地向我解释。我听得目瞪口呆,一转身,眼泪掉了下来。原来,大哥是这样地罩着我,人都走了,还没有忘记把伞留下。
大哥经常来沪。他舍不得他的狐朋狗友。我有时候担心,当年的决定是不是错了,大哥是如此喜欢上海,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回到南京?好在,大哥的工作一帆风顺。短短一年里,他做了几个案子,牛刀小试,声名雀起。他再度恋爱的消息,也很快传来。这一次有点动真格,南京的学长们说——他们打算结婚。
所以大哥再次来沪的时候,我拿他开玩笑。“施正言!太不够意思了!我是你的把妹呢!你都快结婚了,我还不知道嫂子是谁!”
他上下打量我,顾左右而言他。“蓝天?真的直升研究生?你打算读到什么时候?博士?”
“大哥!嫂子的照片呢?拿来瞧瞧!”我不理他。
“总算胖了一些。回家住不错吧。交通方便吗?要倒几部车?”
“你们怎么认识的?嫂子干什么的?”
“准备跟哪个教授?课题想好了吗?”
“你们结婚会不会到上海办酒?我要不要和师兄们一起去南京?”我的牛脾气发作起来,和大哥如出一辙。
大哥终于受不了了。“蓝天!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赌气。
他无奈地笑了。
“我还不知道,该不该结婚。”
“啊?!”我吓了一跳。
“她待我不错。爸妈都喜欢她。不过——”
“不过什么?” 我有严重的好奇心。
“我喜欢的,一直是另一个人。”他的脸上有一丝落寞。
“啊?!”我惊呼,“你看上了别人?是谁?哪一个南京小妞?为什么不去追?”
“追不上。”他闷闷地回答。
我怪叫起来。“施正言!你开什么玩笑!只要你施大少爷看中的,莫不手到擒来!丁佳瑶!吴敏儿!姚之韵!加上现在这个——这个叫什么?先不管她。你这种话骗骗别人还可以,想骗我——门儿都没有!”
大哥没有反驳。
他盯着我的眼睛。忽然问:“蓝天,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
我没回过神,愣了一下。
“我,我忘了。大概,大概是在十月舞会上吧。”我有点心虚。
“我没忘。”大哥点起一支烟,“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那时候,小洋楼的事刚有了点眉目。我去小洋楼看装修的进展。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你。我还记得,你那天穿着一条天蓝色的裙裤。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裙裤,一直盖到脚踝。当时就想,这个女孩子是跳芭蕾舞的吧,否则怎么能把一条裙裤,穿得这么好看?当时会里还有别的哥们儿在,他们告诉我,你是外语学院的一年级新生。新任团支书。名叫蓝天。”
仿佛有什么不对了。空气中,弥漫着大哥的烟味。而我,最闻不得这个味道。
“我派人到团委去送请柬,邀请全校所有的新任团支书,参加法学院的十月舞会。舞会上我一眼看到了你,因为你还穿着那条天蓝色的裙裤,华尔兹跳得满场飞。”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请你跳舞的人多到要排队。我只好去请哲学系的丁佳瑶。和她跳了半场舞,还没有轮到挨近你。然后你忽然不跳了,对所有的邀请者摇头。于是我中途离场,丁佳瑶跟着我走了出去。”
我听到自己的心“咚”地一声掉了下去。
“我们一直到十一月,才在礼仪大赛组委会里碰头。蓝天你太安静了,要接近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听说你喜欢喝蓝山,而且要咖啡豆现磨的,跑遍上海滩才买了一套回来,放在小洋楼里,请你来品尝。我与你谈论蓝山咖啡的研磨和煮泡,让你引为知己。其实我在那之前对咖啡一窍不通,只知道速溶雀巢。”
我瘫在座位上,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在十月舞会。而是九月二十三日。在小洋楼附近的那条路上。如果那天没有别人在场,我就直接跟你打招呼了,而不用等到十一月二十日,才在哲学系那群人的起哄下,跟你拜什么鬼把子。”大哥的声音精疲力竭。
“我们在一起整整三年,蓝天。三年里我换了三个女友。” 大哥苦笑了一下。
“但是我没有交过男朋友。”我忽然虚弱地说。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大哥不再看着我。
“蓝天,”大哥起身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心气颇高。但是——你比我的心气更高。原来——我们做兄妹——还真的没做错。”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目瞪口呆。在星巴克坐了很久。很久。仿佛一个世纪,就这样过去了。
大哥隔了很久,才再次来沪。来的时候,已经结婚。我不知道新娘是谁。因为没有接到婚礼的邀请。
我和大哥的关系淡了下来。研一他来过上海两次。来的时候,仍然会打个电话过来,请我吃一顿饭。但是我们往往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已经结婚,说些什么,才是恰当的呢。
研二我们只见了一面。在法学院的教学楼下。他说的话,我已经忘记。只记得他走的时候,忽然抚摸了一下我的长发。即使在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不曾有这样的举动。所以我没有反应,因为震惊过度。
我们的联络越来越少,少到我开始忘记,自己曾经有一位大哥,在校园。
我在弥尔顿的《失乐园》和歌德的《浮士德》之间游荡的时候,会想起大哥过去的种种。我反复地问自己,我有那么迟钝吗?我曾经是那么的迟钝吗?没有人回答我。我没有答案。
今年的除夕夜。我在家里吃年夜饭。母亲叫我去听电话。握上话筒,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蓝天!施正言!我现在正在小洋楼,和你嫂子等你吃年夜饭!”
“现在?”我有些恍惚。拿不准该不该去。
“现在!马上!限你四十五分钟内到!”大哥命令的口气一如往昔。
我飞快地穿衣化妆。叫了一部车,直奔学校文科区的小洋楼。一路上不停得看手表。
再度看到灯火通明的小洋楼,我热泪盈眶。近四年了,我已经有四年没过来了。落地窗内,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有我和我的大哥。
大哥亲自将我迎进门。一位面生的女子,向我颌首微笑。她白晰、苗条、文雅,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亲切的高雅和端庄。不仅如此,她的眉宇间有一种悠然自得的笃定,一种不慌不忙的安详和自在。她正在煮咖啡,熟悉的香味在客厅内飘散。
“大嫂——”,我尚未说完,大哥抢先一步介绍说,“蓝天,这是你——未来的大嫂。”我怀疑我的下巴当场落地。
大哥向我眨眨眼。我很久没看见他这么活泼的样子了。那个优雅的女子别过头来,朝大哥嫣然一笑。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
那是一个快乐的除夕夜。大哥恢复了昔日的宏论滔滔。他甚至开我的玩笑,“蓝天整天在我这里进进出出,害得我找女朋友,都先拿她做参照。参照了六年半,才找到了你。害人终究害己,你看,快毕业了,蓝天还是女光棍一条。”
说得如此坦白,可见已经心无芥蒂。而未来的大嫂,没有丝毫介意,一直对我微笑。那样的幸福,仿佛已经溢到了我的肌肤。
与他们告别的时候,我忽然失去了控制。第一次,生平第一次,我搂住了大哥的脖子,潸然泪下。“大哥,我好高兴。真的,今天真是开心。祝你幸福,大哥。”我把脸贴在大哥的脖子里,“大哥,祝你幸福。”
未来的大嫂在一旁依然温柔地笑。没有嫉妒。只有理解。原来——她才是大哥今生的真命天子。真命天子。我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已经知道。
不为别的,因为我曾是大哥的把妹。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无数的烟花在城市上空绽放。我在心中祈愿,祝大哥与大嫂能携手到白头。我在心中轻轻地与大哥诀别。
大哥啊,你永远不会知道,当年的十月舞会,我为什么突然不跳了。因为我等了足足半场,你都没有走来。你拥着另一个女孩子,滑了一圈又一圈,滑到我完全失去自信。
甚至——七年前的九月二十三日,并不是你遇见了我。
而是我故意——走入你的视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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