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之岛
纯净之岛
2007-01-04
1677年农历九月初六,纳兰性德在梦中重遇逝去百日的爱人,醒来后,满怀伤痛的他用长调记下了幽凄伤感的心情: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飚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三百二十年后,初春的黄昏,我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读到了这首《沁园春》。那时我爱赏的是初唐和盛唐的诗歌,“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那种饱含青春憧憬又轻染着淡淡惆怅的少年心性令我一见如故。我是无意中读到纳兰词的,可是,它低回跌宕的疼痛迅速击中了我。
而后,在深蓝色封面的《纳兰词笺注》里,我渐渐贴近了这位“自伤多情”的相国公子的心怀。我不知道,怎样敏锐的心灵才可以把文字组合成这样玲珑的意境: “风丝袅,水浸碧天清晓。一镜湿云青未了,雨晴春草草。 梦里轻螺谁扫,帘外落花红小。独睡起来情悄悄,寄愁何处好?”还有那些轻灵中的隐痛:“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彩云易向秋空散,燕子怜长叹”,在温暖潮湿的南国的春天细读纳兰,如同坐在寂寂的回廊聆听由远及近的萧声,水样纯净清冷的音符刹那将人浸没。
和许多人一样,我阅读纳兰自他的悼亡词开始。纳兰的爱情并不完美,他深爱的妻子卢氏在婚后第三年就因病撒手西去。随后,纳兰却在无穷无尽的纪念与悼亡中自行圆满了这份爱情。“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薄命,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无止尽的缅怀和相约来生的隐约希冀伴随着生命一起绵延,在对爱情不息的怀念中,纳兰找到了情怀的释放与心灵的自由,尽管这种释放与自由更多地存在于想象的空间里。
身为“乌衣门第”的相国公子,少年得志,饱享荣华,纳兰却始终郁郁少欢。他说自己“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或者,是诗人至情至性、追逐自由的天性让纳兰在身不由己的仕宦生涯中无法释怀,或者,比常人更加敏感的心灵让他敏锐地预感到瞬息繁华过后的寂灭。但是,这一种幽忧孤愤偏偏难以叙说。好友严绳孙回忆纳兰与他的一次相聚:“坐无余人,相与叙平生聚散,究人事之始终,语有所及,怆然伤怀,久之别去,又送我于路,亦终无复语。然观其意,若有所甚不释者。”尽管伤感悲苦,亦只能欲语还休。然而,在对逝去爱情的怀念和留连中,纳兰却无所拘束地写下了自己的苦涩与伤凄。他悼念爱人,也伤悼自己,伤悼着人生的无奈与理想的幻灭,生命的脆弱与最终的虚无。一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评述:“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纳兰的悼亡词毫无掩饰地记录着内心的痛楚与憧憬,如同河流倒映着天空的影子。纯任性灵的笔墨和蕴藏在其中的深幽曲折的伤感最终让纳兰将爱情词推向了别具一格的高峰。
与悼亡词同样真切感人的,是纳兰抒写友情的词章。纳兰的好友中不乏汉族名士,他不时与他们诗酒酬唱,互诉衷肠。在写给挚友顾贞观的《金缕曲•赠梁汾》中,纳兰深情地约定“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来生里”,同样“念念以来生相订交”的还有《大酺•寄梁汾》:“相思何益?待把来生祝取,慧业相同一处。”相约来生本是男女相悦时常说的誓言,此刻被纳兰用来诠释友情,却更添了几分灼热与深沉,自肺腑流出的告白足以炙伤所有被感动的心灵。还有寄给严绳孙的《临江仙》:“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分明不认识去往挚友家乡的路途,却因为思念至深竟在梦中走到了挚友的家中,无奈一声鸡鸣催醒好梦,空留下淡淡的惆怅。同样充满浪漫的想象,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豪迈浪漫的友谊之歌,纳兰的笔触却依然晕染着特有的清丽和伤感,一如丝竹低回宛转的咏叹。怎样善感的情怀里才能包容这样的细腻和深情啊。它是纯粹个人的,也是直指心灵的,以清新而真切的笔调。
尽管不曾承载厚重的历史的忧患,纳兰却用至情至性的文字和对个体心灵的细腻观照构筑起一个纤尘不染的空间。他笔下的境界如同纯净的岛屿,空灵剔透,兀自青葱。有时候,走在路上,会忽然想起纳兰的句子,“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今年。”尽管依旧是拂不去的凄婉,我却仍然从中感受到无法言说的幸福。那是怎样的温暖啊。当外在的沉重渐渐剥离,情怀终于回归本真,生命的欢喜与悲哀如此真切。我们的心灵不是被重负就是被喧嚣困扰得太久,在纳兰的笔下,我们终于找到了未被异化的情感,未被异化的心灵和未被异化的词。在细腻情怀已成遗珠沉璧的时代,我们在纳兰的纯净之岛里忽然看见了真实的自己:年少的轻愁和切肤的疼痛,失落的性情和无法言说的怅惘。纳兰的真挚与纯净,似乎专门为了人心的敏感和脆弱之处而存在。在那些清新宛转的小令和长调里,生命轻轻流动,波光潋滟,水声轻灵。
据说,京城有数以千计的“纳兰迷”,相似的心灵因为相似的感怀走到一起,纳兰应当不再寂寞。只是,我至今也没有买到徐晋如主编的《纳兰一派》。在没有圈子文化的南方阅读并亲近纳兰是一件孤独且尴尬的事,就好像在人群中,有时会忽然失去自己的声音。偶尔,我也会把纳兰的文字发给MSN那端的人:“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一生一代一双人”出自骆宾王的一首诗,此处被纳兰借用,细读来它却更像是纳兰的原创。那里面仿佛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和无法言说的情怀,它所包蕴的无望和希冀同时灼伤了我,那是一种温暖入骨的痛。(作者:彭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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