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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ptember 19, 2012
你过得好不好
我们认识一个女孩子,家境富裕,姿色一般,但是嫁了一个巨帅的老公。
三年前,我们谈及她,都很羡慕:“她实在太幸福了,嫁了一个这么帅的老公。”
三年后,我们谈及她,还是很羡慕:“他老公实在太幸福了,一娶了她马上可以在某市某黄金地段某黄金楼盘买了房子,买了车子,少奋斗了何止三十年,太幸福了。”
仅仅三年,我们认为到底谁是lucky guy的观点就彻底翻转了。我们终于承认,我们告别了青葱的粉红色世界,开始走进真正焦躁而又现实的社会。
当我们开始注意,人民币是一种很重要的东西时,就不得不引用一位师兄的话:“走向庸俗是人生的必经过程。”
就像那个永远被夸的“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现在完全不缺“别人家”让你有参照物。
比如说:
“别人结婚了”
“别人买房了”
“别人生娃了”
“别人买车了”
“别人买第二套房了!”
所以如果寒暄被问到“你过得好不好?”好像除了说“还行,还好,一般般”之外,就没别的什么答案了。
因为幸福不是一个是非题,而是一个程度命题。有没有一个量杯之类的东西,让你将自己所有的东西倒进去,得出“还算幸福”或者“一点不幸福”的答案?
就是因为没有,摸着良心问,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有人和我活灵活现地说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在饭堂里面,大家谈起某人,开玩笑说如果给他打分,最多只能打个60分,但是有间房子,给他额外加10分,父母有保险,给他额外加10分,父母买了两套房,可以加20分。如此看来,他称得上一个如意佳婿了。”
我点头一起笑,完全明白这个笑话的笑点。
其实,人到底追求的是什么东西?如果是物质的话,多少才够?
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斩钉截铁地和别人说,我过得很好超级好我无比满意我现在的生活?
没有人会这么回答。
即使你说:“你年薪十来万啊。”
他说:“十来万在北上广顶多就是个温饱再多一点。”
你说:“你股票刚赚钱啊。”
他说:“别提了,我多么后悔出手太早了,如果再等几天,我就再赚20%。”
你说:“你有房子了,有个归宿多么好。”
他说:“你是不懂我的压力,赚的钱全还银行了,还不敢花钱担心下一餐在哪里。”
所以上周和老乡们对自己和“别人”的状态下了定义:别人的生活总是好的。自己总有赚不完的钱,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相不完的亲。
上周的时候,我们参加了一系列的游戏。其中有一个游戏叫做“25个选择”,玩的时候很欢乐,但我这几天会常常想起这个游戏,并且每一次想起来,都有新的感悟。
这个游戏其实并不新鲜,很多人都玩过,你先写5个你不需要考虑价格最想买的东西,再写5个你最重视的人,再写5个你最追求的生活,5个最能代表你性格的词语,5个你的目标。
然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尽快删减,然后看你留下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游戏最让人震撼的,其实是它的过程和“别人的答案”。
刚写完的时候,你要找到这一群人中,和你有同样观点的人,比如说有同样想买的东西,同样想做的事情,同样的目标,同样的性格。
我发现,原来有人和我一样,想要过上“天天睡到自然醒”的生活;
有人和我一样,实在想不到想买什么东西,干脆买黄金,等待硬货币升值的保守主义投资策略。
原来我和一群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但实际上“固执”或者“好胜”的同事一起工作……
比如绝大部分人的目标或者想做的事情都是环游世界。
比如说有人都想在马尔代夫买个私人岛屿。
男生想弄一辆超酷超炫的跑车是通用的事情。
我还听到我后面的两个男同事如此对话:
“嘿,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一定和我一样,在最想买的东西里面,有一支球队!”
“……没有”
“那你还好意思说你是个合格的球迷!?”
然后在一轮又一轮的下意识删减中,大家都很痛苦,速度一次比一次慢。刚开始的时候,很多物质的东西都可以舍弃,比如私人飞机,私人岛屿,私人球队。
但是之后如何在“认真”或者“我最爱的宠物”中选择一个?
但之后我们都会为自己留下来的东西而深思,也为别人留下的东西而深思。
比如有一位同事,删减到最后,依然没有删减掉“善良”,他认为这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之后被大家称为“死都要善良”。
比如有一位同事,物质的东西,精神的东西,什么都删减完了,还竟然还剩下了“国家强盛”。问他有何感想的时候,他还很认真的说,觉得自己还是很狭隘,其实应该期盼世界和平。
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别人可能第一轮就铲除了。你觉得很无所谓的东西,是别人坚持的底线。
有多少人认为善良是无所谓的,在换取物质的时候可以无所谓的交换出去?这个问题不用回答,因为我们可以看下周边的可食用元素周期表。
我的选项中有一个是“乐观”,这是我一直没有放弃的东西。
我知道它很重要,但是我不知道它这么重要。
原来我一直没有放弃乐观的看待这个世界的看法。即使是现在,在我知道什么是人情冷暖,什么是艰难困苦之后。我一直想保存我心里那串小小的火苗,即便日后再艰难,还是想要抱着它取暖。
我潜意识里认为,如果我不能这样看待这个世界,我就完了。
谁知道前路有什么东西等着我们?谁知道未来是否有我们无法解决的困境?谁知道我会不会变得忧郁?谁知道以后是否有让人极端恐惧的背叛?
但我应该牢记,二十五岁的现在,我希望自己是个乐观的人。
我们玩一个主题为“dialogue in the dark”的游戏,进入一个完全封闭和黑暗的空间,以声音为指令完成任务。
我们是否会恐惧残废或者死亡,或者残废着等待死亡?
如果有朝一日,我们不能用眼睛看清这个花花世界,那么那时会否绝望,现在会否恐惧?
我最深的感触其实是黑暗的空间。
在黑暗中,我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很大很大的空间,我不知道前方是否有人挡着我,我也不知道左方是否是墙壁,我只能用手杖一步一步的探索。每次,只敢走一步的距离。
但事后当我用双眼看,我发现这是一个不算宽敞的空间。
那一瞬间,我顿有所悟。
我们所认为的困境,是否真的有我们所认为的那么大?那些困扰我们的烦恼和痛苦,是否真的会一直持续?
如果走入了绝望的黑暗,我们是否能坚持等到光明的到来?
就如同那位指引的老师说的:“在你进入黑暗之前,你会紧张,害怕,担忧。但两个小时后,你会发现自己学会适应这一种黑暗,并学会享受它。直到最后,你和你的伙伴在全然的黑暗中能够举杯欢庆。你总能找到方法去适应它”
如果有朝一日,遇到了让人绝望的黑暗,我们是否能鼓起勇气,等待救赎?
或者,让自己习惯黑暗。
回到那个问题“你过得好不好”。
如同LX和我说的:“过得好应该是一种能力,如果一个人决心让自己过得好,那么他一定能够让自己过得好。”
我相信。
我一直可以回答:“我在努力让自己过得好。”
所以,我回到广州生活,购置了锅碗瓢盘,油盐酱醋,按照我的想法在做我的事情。不再去考虑太多物质的东西,因为虚空的,总是虚空。我慢慢锻炼自己不要透支对未来的烦恼和忧愁,让自己不要顾及别人的眼光。
也许,我可以等待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一天。
我也耐心的等待着答案。
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
对曰:数日间。
佛言:子未闻道。
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
对曰:饭食间。
佛言:子未闻道。
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
对曰:呼吸间。
佛言:善哉,子知道矣!
人所需要的是真正的绝望
前两天有个网友给我写信,问我如何克服寂寞。她跟我刚来美国的时候一样,英文不够好,朋友少,一个人等着天亮,一个人等着天黑。“每天学校、家、图书馆、gym、几点一线”。
我说我没什么好办法,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克服过这个问题。这些年来我学会的,就是适应它。适应孤独,就像适应一种残疾。快乐这件事,有很多“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因素。基因、经历、你恰好碰上的人。但是充实,是可以自力更生的。
罗素说他生活的三大动力是对知识的追求、对爱的渴望、对苦难的怜悯。你看,这三项里面,除了第二项,其他两项都是可以自给自足的,都具有耕耘收获的对称性。我的快乐很少,当然我也不痛苦。主要是生活稀薄,事件密度非常低,就说昨天一天我都干了什么吧: 10点,起床,收拾收拾,把看了一大半的关于明史的书看完。下午1点,出门,找个coffee shop,从里面随便买点东西当午饭,然后坐那改一篇论文。期间凝视窗外的纷飞大雪,花半小时创作梨花体诗歌一首。晚上7点,回家,动手做了点饭吃,看了一个来小时的电视,回e-mail若干。10点,看了一张DVD,韩国电影“春夏秋冬春”。12点,读关于冷战的书两章。
凌晨2点,跟某同学通电话,上网溜达,准备睡觉。这基本是我典型的一天:一个人。书、电脑、DVD。一个星期平均会去学校听两次讲座。工作日平均会跟朋友吃午饭一次,周末吃晚饭一次。多么稀薄的生活啊,谁跟我接近了都有高原反应。孤独的滋味当然不好受,更糟的是孤独具有一种累加效应。同样重要的东西,你第一分钟举着它和第五个小时举着它,感受当然不同。孤独也是这样,偶尔偷得半日闲自己去看一场电影,和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只能自己和自己喝啤酒,后果当然完全不同。我以前跟一位曾经因为某政治事件而坐过牢的朋友聊天,他描述那几年被单独关押的生活,这样形容:度日如年,度年如日。
说得可真确切。
我曾在日记里大言不惭地写道:出于责任感,我承担了全世界的孤独。我的意思是,我不但孤独,而且我的孤独品种繁多、形态各异:在女人堆里太男人,在男人堆里太女人;在学者里面太老粗,在老粗里面太学者;在文青里面太愤青,在愤青里面太文青;在中国人里面太西化,在外国人里面太中国....我觉得上帝把我派到人间,很可能是为了做一个认同紊乱的心理实验。
我其实并不孤僻,简直可以说开朗活泼。但大多时候我很懒,懒得经营一个关系。
还有一些时候,就是爱自由,觉得任何一种关系都会束缚自己。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知音难觅。我老觉得自己跟大多数人交往,总是只能拿出自己的一个维度,很难找到和自己一样兴趣一望无际的人。这句话的谦虚版说法是:很难找到一个像我一样神经错乱的人。有时候也着急。我有有幸生活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没有吃过多少苦,但是在我所经历过的痛苦中,没有什么比孤独更具有破坏力。这不仅仅是因为错过了亲友之间的饭局谈笑温情,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文学女青年对故事、冲突、枝繁叶茂的生活有天然的向往,还因为一个人思想总是需要通过碰撞来保持。长期的孤单中,就像一个圆点脱离了坐标系,有时候你不知道自己思考的问题是否真的成其为问题,你时常看不到自己的想法中那个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的巨大漏洞,你不知道什么是大,因为不能看到别人的小,你不知道什么是白,因为不能看到别人的黑。
总之你会担心,老这样一个人呆着,会不会越来越傻?好像的确是越来越傻。但另一些时候,又惊咤于人的生命力。在这样缺乏沟通、交流、刺激、辩论、玩笑、聊天、绯闻、传闻、小道消息、八卦、MSN…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圈子,多年来仅仅凭着自己跟自己对话,我也坚持了思考,保持了表达欲,还能写小说政论论文博客,可见要把一个人意志的皮筋给撑断,也没有那么容易。
“忍受的极限会是什么养的结果?” 让我告诉你,忍受是没有极限的。年少的时候,我觉得孤单是很酷的一件事情。长大以后,我觉得孤单是很凄凉的一件事。现在,我觉得孤单不是一件事。至少,努力不让它成为一件事。有时候,人所需要的是真正的绝望。真正的绝望跟痛苦、悲伤没有什么关系。它让人心平气和,让你意识到你不能依靠别人,任何人,得到快乐。
它让你谦卑,因为所有别人能带给你的,都成了惊喜。它让你只能返回自己的内心。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同的自我,他们彼此可以对话。
你还可以学习观察微小事物的变化,天气、季节、超市里的蔬菜价格、街上漂亮的小孩,你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它值得探究的秘密,只要你真正我是说真正打量它。当然还有书、报纸、电影电视、网络、DVD、CD,那里面有他人的生活、关于这个世界的道理、音乐的美、知识的魔术、爱的可能性、令人愤怒的政治家...
我们九九八十一生都不可能穷尽这些道理、美、爱、魔术的一个小指甲盖,怎么还能抱怨生活给予我们的太少。绝望不是气馁,它只是“命运的归命运,自己的归自己”这样一种事实求是的态度。就是说,它是自由。以前一个朋友写过一首诗,叫《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我想象文革中的顾准、狱中的杨小凯、在文学圈之外写作的王小波,就是这样的人。
怀才不遇,逆水行舟,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对着自己的头脑和心灵招兵买马,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我想自己终究是幸运的,不仅仅因为那些外在的所得,而且因为我还挺结实的。总是被打得七零八落,但总还能在上帝他老人家数到“九”之前重新站起来,再看到眼前那个大海时,还是一样兴奋,欢天喜地地跳进去。在辽阔的世界面前,一个人有多谦卑,他就会有多快乐。当罗素说知识、爱、同情心是他生活的动力时,我觉得简直可以和这个风流成性的老不死称兄道弟。因为这种幸运,我原谅自己经受的挫折、孤单、原谅自己的敏感、焦虑和神经质,原谅上帝他老人家让X不喜欢我,让我不喜欢Y,让那么多人长得比我美,或者比我智慧,原谅他让我变老变胖。
因为他把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质给了我: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如果你还在为自己孤单寂寞怀才不遇举世皆浊我独醒而深深叹息的话,那么让我告诉你,你买不到那个彩票的,别再把你时间的积蓄两块、两块地花出去,回到你的内心,寻找你自己,与心灵深处的他、他们一起出发去旅行。如果你有足够的好奇心,你可以足不出户而周游世界,身无分文而腰缠万贯。人生若有知己相伴固然妙不可言,但那可遇而不可求,真的,也许既不可遇又不可求,可求的只有你自己,你要俯下身去,朝着幽暗深处的自己伸出手去。
不舍昼夜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漫漫长夜,孤灯独坐,贝叶经一页一页品悟,如饮甘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终极的思索与追问,千年灵山唯怀追慕,是不幸抑或无缘?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生命到底是几元几次方程式,或者是一个无限不循环?
西方人说:“若你仰望天上的星空,切莫忘记脚下的大地。”东方人说:“穿衣吃饭,既是修佛。”
那一望无际的大海,四面都有地平线。我们望眼欲穿,千年的目光,何曾看到一点光芒。
康德说:“如果不限时间,任何人都能破.解世纪难题”,诚然,但是,这人生最大的难题,该如何提问?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错。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孟夫子也对。那一代一代的探索,唯得汗牛充栋的经典。
阿基米德————给我一个支点,就能撬动地球。而“我是谁”这句看似最简单的发问,依然镌刻在阿波罗神殿。我们何曾远离自己一步,虽然有一个科技名词叫光年。
我佛慈悲,如是我闻:只在呼吸之间。不在身后,不再眼前,只在当下。
逝者如斯夫。当下这斯要急急地逝往何处?
留学7年
Writing about web page http://www.drunkpiano-liuyu.net/?cat=1
1.
那年上飞机前圆圆的爸爸对我说:到了纽约,一定要随身带5、60美元现金,万一碰到抢钱的,这就是“保命钱”了。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告诫,于是我到了 纽约之后,总是随身带着5、60美元的现金,随时等待被抢,等了好几年。如果那个迎面而来的黑人青年朝我拿出枪来,我就可以惊喜地掏出那些美元,说:你终 于抢劫我了!
可惜7年来,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事实是,这些年我在街上遇见无数黑人青年,其中有n个曾经笑嘻嘻地对我说:“hey, baby, you’re beautiful。”但是从没有人对我说:“Give your money to me.”事实是,不但想象中的打劫始终没有发生,想象中的其它很多事情都没有发生。比如结婚生子,比如开始热爱学术,比如超越种族、文化、语言的障碍与世 界各国人民打成一片。
而发生的事情却常常是没有想到的,比如911,比如在一个秋日的下午收拾东西去一个叫剑桥的地方。
说到和世界各国人民打成一片,这事的难度的确是我所料未及的,大约是我来美7年之后所有的“没想到”里面最没有想到的一个。以前我总觉得象我这样的民 族虚无主义者,结交五湖四海的狐朋狗友还不是轻而易举,但是事实证明“文化差异”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力量确实比我想象的强大很多。你和一个阿尔巴尼亚人可 能政治观念、喜欢的哲学家、电影、电子游戏一模一样,你们甚至可以谈恋爱,但是somehow你们就是不能成为“哥们”。
这个 “somehow”是如此诡异以至于用“文化”去概括它都显得词不达意。
2.
为什么我后来见到的119街和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的119街如此不同呢?是不是脆弱感会让一个建筑、一个街区、一个城市显得比它实际上的更高大呢?
“你知道,一个人到一个新的地方总是特别脆弱。”
年轻气壮的时候,我总觉得一个人因为脆弱而结婚是多么可耻的事情,现在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人人都追求幸福,但是很多人的当务之急不是追求幸福,而是精神自救、不发疯、不崩溃、不象大街上的那个疯子一样高举圣经在车水马龙中高喊“哈里路亚”。
一个令人奇怪的事实是,为什么关于每一场恋爱,我们所能牢牢记住的,往往只是开头和结尾而已。
或者,如果关于这个人你能记住的只是开头与结尾,那么你们从来就不曾真正恋爱过。
3.
这7年,发生的事情是多么地少啊,简直像一场我所厌恶的蔡明亮的电影,到处是长镜头里面目模糊的脸,对话稀薄,情节漫无目的。
At some point, I lost interests in making my life a soap opera. At some point, I started etending I’m not home when people knock on my door.
那么,我到底应该出于对极简主义艺术风格的欣赏而为自己的生活喝彩呢,还是出于对热烈生活的向往而为自己的生活哀叹呢?
也许发生的事情并不少,只是我对事件有一只巨大的胃而已。还写小说了呢。还博客了呢。还专栏了呢。还和蚊米演绎了一场可以让单田芳来讲解的章回体爱情故事呢。
其实仔细一想,我在国内的时候过得也挺没劲的。在清华的时候,不也是一个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独来独往。翻看当年的日记,里面并没有莺歌燕舞欢声笑 语以及“阳光灿烂的日子”。“生活枯燥得令人痛心。好象是在看一本书,翻到某个阶段,奇怪地出现了些空白页,一页一页,全是空白。”
那我为什么老嚷嚷着想回国呢?难道就算寂寞,上面也要裹上一层热闹的糖衣?而今天的地球上,没有哪里比中国更热闹。
可是,热闹有两种,一种是充实和丰富,一种是鸡飞狗跳。
可是的可是,苍白也有两种,一种对能量的珍惜与节约,一种是荒凉与空洞。
如果从鸡飞狗跳退出之后进入的只是荒凉与空洞,或者反之,这还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吗。
4.
本来我还一直为离开纽约这个“大城市”前往剑桥这个“小镇”而伤感的,后来我想通了:在美国这些年,虽然我名义上住在大城市,但过得其实也只是 “小镇”生活。除了在波士顿那大半年,来美7年,我活动的范围一直是一个叫做morningside heights的小社区:96街为南界、125街为北界、Riverside为西界、Amsterdam为东界,还不如剑桥大呢。
这么一小块巴掌大的地方,就是我的纽约,我的西伯利亚。
来美7年,我没有去过西岸,没有去过“南方”,没有去过阿拉斯加或者夏威夷。我并没有强烈的旅游的愿望。我成为一个全球流浪者完全是历史的误会。我骨子里的理想就是坐在村头那棵大槐树底下给孩子喂奶而已。
他们说人生是一场旅行,我怎么觉得人生就是从一口井跳到另一口井呢。
他们还说时光飞逝如电,那说的大约是中国的时间,而不是这里的时间。这里的时间是宽阔平静的河流,一点一点往前挪,还动不动断流的那种。
7年来我的村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110街的Right Aid,113街的Mill Korea,116街的Ollie’s,112街的Labyrinth bookstore……当然,110街的Dynasty早就不在了,旁边的Café Taci也变成了一个墨西哥快餐店,新的West Side虽然重新开张,但是冷气大得我都不敢进门。
我想起有一回坐在110街的Starbucks,隔着玻璃窗,看见外面出了一场车祸。我看到的时候,车已经翻了,斜躺在马路中间的矮树丛中,警察还没 有来或者已经走了,车里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出来,几个群众在围观,更多的人若无其事地从旁经过。那天下午的太阳特别好,好到马路中间的一场车祸都显得非常 安详。
若干年后,想起我的纽约,我的西伯利亚,我的morningside heights时,我希望自己想起的,是这样的安详。
5.
24岁到31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算是一段“黄金岁月”的流失?我试图为此伤感,但却伤感不起来。时间嘛,哪一段和哪一段不是差不多。一想到一个30以上的女人为自己的年龄而自卑本质上是迎合男人的世界观和审美观,我就更觉得不能让他们得逞。
事实上,青春简直是个负担呢。它让你对生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你以为“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现在好了,这误解消除了,该干嘛干嘛去,还少了上当受骗的屈辱感呢。还更好。
对,我31了,在异国他乡如你们所幸灾乐祸的那样变老了,但是我并不伤感。
7.
如果我把过去7年的生活当作一个电影,放给7年前那个刚下飞机的女孩看,她会不会很失望呢?会不会失望到说“啊,就这样啊,那还是算了吧,我买张机票回去算了”?
来美7年,我最痛心的一点,就是自己没有如愿以偿地爱上学术。但是出于生计的原因,又不得不一直从事学术工作。不幸的是,对一件我并不热爱的事情,我竟然还有一点天分,至少足以通过考试答辩论文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
最近老看蚊米他们打Texas Hold’em,一个发现:抓到烂牌固然不幸,但更不幸的往往是抓到好牌—好但不是最好的牌。我的学术天分对于我,就是这样一副好但不是最好的牌。
以前王小波对“反熵”行为表示欣赏时举过一个例子,一个登山者解释自己为什么爱爬山时说:不为什么,因为这座山在这里。
没有比这更可悲的答案了。我为什么要读博士呢?因为“博士学位在那里”?我为什么出国呢,因为“美国在那里”?
00年的冬天,在我还是西岸某同学的女朋友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曾经突发奇想,给他打电话,说:我想退学!我要考电影学院!
西岸同学当即给予了否定,为此我们大吵一架。
当然事后我并没有去考电影学院。我想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我嫌先下这个山、再爬那个山,路途太遥远而已。
可是有时候我会畅想:What if?
弗洛姆说,“逃避自由”是人的天性。在我看来,逃避自由的表现就是:“因为山在那里,所以我要爬山”。
读关于“延安整风”以及的著作,读来读去,结论只是:一切洗脑(整风)的成功要旨,不过在于帮助人们逃避自由。当一个体系能够用逻辑自洽的方式替你回答一切问题、并且保证这些答案的光荣伟大正确的时候,的确,还有什么自主思考的必要性呢?
Am I escaping from freedom by climbing the academic mountain in front of me?
这是一场多么不辞辛苦的逃避啊,几乎可以说是艰苦卓绝,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从另一个大陆又到另一个小岛。
从前有一个女孩,她总是非常焦虑。有人问她: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焦虑?生活多么美好啊!她说:我也不服啊,但是没有办法,我缺乏智慧,总是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一个近在咫尺的地方,但是你知道吗?我有一种预感,我相信自己会越老越快乐的。
后来呢?
后来她就去了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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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瑜 女 生于1975年12月。
本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哈佛大学博士后。现为英国剑桥大学政治系讲师。为《南方周末》写时评专栏、《新周刊》写书评影评专栏。《南方周末》2008年度年度致敬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