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
阿飞是我远房堂妹,不列入平常走动的亲戚名单,再说,列入也没意义,老娘们每天上街买菜都会碰着,要去她家,沿着大塘河,走一两百米就到了。小时候曾经一起念过两年幼儿园,完全没有印象,分开几年,我们又开始密切往来,是初二分在同一个班上之后了,班主任老杨,语文老师宋老头。可能那时他还不是老头,那就叫他老宋,怎么也有五十上下,走路时肚子微凸,稍稍谢顶。不过老宋还是好看的男人,白面无须,甚至,没有皱纹,一副清爽相,说话时笑眯眯带点风情,不疾不徐。他的书法,是温情流畅的。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小月牙眼,嘴形大而好看的男人,总是温吞聪明含蓄,追溯一下,原来这个认知来自老宋;对等的话,或者琼瑶窗外的男主角。这样一个眼角含春的老帅哥语文老师,我很多次期待他能讲述些关于爱情的话题;落英缤纷的美不够热气。
可那时我其实连琼瑶都没开始看,无法体会她笔下的诗情画意。事实证明,我体内也不存在“浪漫”母体,当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的厕所条件限制了浪漫细胞的发育。学校男女厕所同在一个屋檐下,两扇门开成90度,一个门前种着巨大圆球的九里香,一个是细瘦多姿的银杏;一个散发香味,一个吸收臭气。厕所中间隔着一道顶不到天花板的短墙,以划分男女空间,阻挡视听,可惜后者远没有预想的效果。座便器是手工全木制造,四四方方,像天井盖,坐下去,眼光落到墙角,上面盛开原始涂鸦,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字默念一遍,时间刚刚够用。耳畔传来淅沥哗啦的声音,可是谁也没有为彼间的动静脸红过。或者是群体意识能够刺激个体对立面的情绪衍生。下了课,女生三五个结队上一号,进去后,虽然空气恶劣,嘴里的话却总是越多越快越大声。
我是在阿飞的老宋厕所事件时和她烂熟起来的。那天她从一号回来,脸色大变,通红的像高烧病人。她平时很辣,骂人时两只眼睛立起来,嘴快的像刀,没有一个男生不被狗血过,看她这副样子,还真让我吃惊。欲言又止,还来不及等她开口,上课铃响,她又急得地都快跺穿了,憋着气说完了完了,乖乖回座去上课。是老宋的语文课,我喜欢听他讲故事那样的讲课,很轻松适意。瞄到坐在第一排的阿飞,整堂课都趴着,把头伸进抽屉洞里的样子。等到下课了,收拾包袱回家,她又冲过来,接着发表她的恐怖。
我们走着去她家,她爸妈是双职工,白天家里没人,适合进行告密勾当。原来今天她和一票女生进了厕所,谈论的是老宋。论就论吧,比如老宋多潇洒,多文采,换了我也愿意说。可是不知道哪个女生从什么地方听来小道消息,说是老宋曾经和他一个学生“好”过,被家长告到派出所,抓走坐了段时间的拘留,急得他老婆四处取证送钱,好不容易把他弄出来,可是那个女孩还是经常来看他,她来时,老师满脸温柔的笑意。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女人。如果这是事实,老宋那么风流倜傥睥睨天下的人,想来不致于气的跳脚,我安慰阿飞,不用担心他给她一盏红灯。阿飞懊恼的大叫一声说,我真是多嘴啊,别人传就传吧,我非得补充几句:啊,他原来是个强奸犯啊,还在给我们上课,我们多危险!正在那时,隔壁男厕所传来熟悉的一声咳嗽,阿飞呆住了。回过神来她跑到厕所门口一看,刚好捕捉到老宋的背影。
我心底已经是战后的废墟一片,赤着脚稳稳踩着阿飞家擦的超级干净的水泥地板,传来一阵清凉。轻轻的走上她家的楼梯,看见她父母的房门关着,只在里面有人时才会这样。我走进阿飞的房间,她的大床,铺的是夏天的竹篾席,阴凉的。她递给我一个垫子,扭开她的那台卡试收录机,给我听水中花,是为我录的电台录音。我压低声音说,好像你妈在家,生病了么?她转身关上房门,脸又红起来,也不看我,还是那样直爽的说,那两个不知羞的,弄大肚子了,刚刚做掉,一大把年纪,让人知道了,多丢脸啊!我木然的点头,不全然明白。我的家人们每个都保持个体距离,没有这么接近的。
无事可做,我们接着讨论了一下在老宋班上上课的安全性问题,认为校长失职,不应该把生嫩的花朵放在老狼的手边。然而整个情节超出我们的日常太多,终于忍不住又对老宋老婆的心境和那女孩的动机做了翻推测,总结青年女人的无辜,中年女人的无奈,老年女人就该绝望。我们唯独不敢推测的,是老宋清风徐来笑容下的感情,不可说,但向往之。
阿飞的大窗户朝北,上面挂着淡蓝的窗帘。看出去,是那条二灶潭几百年的老河,污浊的河水滋养了河里大片绛红的浮萍,河岸上碧浪翻滚的茅草。我凝望窗外,那一刹竟有要天荒地老的感觉,和她,或者只是各自。
我们几个晚上卯足了劲,享受窗外徐来的凉风,聊当时正在播放的火玫瑰,我们爱聊一个陌生人的关心,一个陌生人的爱情,他叫Uncle Ray,他带着海潮,可以离开地狱,以及爱恨纠缠。阿飞让我拿着她的不倒翁回家,她说,如果你在路上害怕了,摇摇那个不倒翁;我站在黑暗的茅草中间摇了,不倒翁发出刺耳的嘎嘎嘎的笑声,让我害怕。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5年前,她在一家服装店当售货员。我穿着奶奶的黑大衣。她那样爽利的习惯性的向我摸索过来,我裹着重重包装只剩消极的含蓄。
她从没交过男朋友,听说她现在窝在家里。她喜欢干净,这是我知道的关于她的秘密,我知道她的洁癖是难该的了,我为她骄傲,也为她落泪。她爱和我一直做关于爱情的梦想,虽然,曾经。我一直想告诉她来着,阿飞,我们是一起的野绿。